那一夜之后,养龙居中其他的江湖术士都离开了,只剩下师门、赵嬴子、刘累和灵儿还居住于其中。
没有人提起过应如何处置银龙的尸体,她便这样无人问津地被丢弃在那里。
每天早上只要打开门,就能看见阳光之下鳞鳞的银色光芒,提醒着每一个人,我仍然在这里,龙不仅仅是一个神话。
七海和那个少女经常光顾养龙居,每次来时便与师门关起房门窃窃私语。后来赵嬴子知道那个少女名叫飞烟,是七海的女儿。
宫监亦是一日数次,每次来,都不过是问灵儿同样的问题:是否愿意进宫?
灵儿总是摇头。
孔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从未曾有过的宽宏大量,他从来不曾逼迫过灵儿,若是她自己不愿意,他便绝不勉强她。
他亦是隔三差五地驾临养龙居,灵儿总是淡淡的,不轻易开口,几乎不笑。或者正是因为灵儿如此冷淡的态度,更使孔甲欲罢不能。他所遇到过的女子,无论是宫中的妃嫔,或是只与他有过一夕之欢的妇人,每一个都是尽心竭力地巴结着,即怕惹怒龙颜,又期盼着荣华富贵。
他从不曾被哪个女子拒绝过,灵儿是唯一的一个。
偶尔他也会觉得心烦,自觉得失去了耐性。但被灵儿冰寒彻骨的眸子轻轻地扫上一下,他心里的焦燥便迅速地平复下来,只觉得如同灵儿这般的女子,是绝不可以用强的。
大雪落下以前,刘累开始自作主张地将龙的鳞片刮下来。他如同一个渔夫一样用一把锋利的刀,逆向刮着龙鳞。
龙鳞去后,便显出银色的血肉之躯。
原来去掉了鳞片的龙,亦是如此软弱无助。
他自龙身上割下龙肉,自制银龙羹。这种食品用料昂贵,制作繁复,幸而此地所有的开销都来源于天子。他每天不停地制作银龙羹,有时只尝了一口便将余下的全部倒掉。
那一段时间,整个养龙居内便充满了龙的气味。
若非是加火加汤地烹制,凡人又怎能感知龙的味道?赵嬴子因之而深刻地体会出人之可怕。其实无论是高高在上的龙也罢,山精狐魅也罢,皆比不上人。龙落入人的手中,也只能如同鱼肉般任由人来处置。
或者这便是为何,世间的万物逐渐退去,最终只剩下人。
雪落下前,孔甲终于尝到了龙肉的滋味。他乐此不疲,据说这种味道比世间任何一种肉都要鲜美许多。他下令刘累将龙肉慢慢地烹调,但无论龙有多大,总有吃完的一天。每个人难免忧虑,当龙肉吃光了以后,到哪里再去找一条呢?
不久后,雪便落下了。
赵嬴子不喜欢雪,因为下雪的日子,流浪在外的人们总是特别地凄凉。雪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落下了。如果不是正巧在外面走,可能雪落了很久都不会知道。只是能感觉到那冷。
冷是可怕的。当无处栖身,倦曲着身子缩在山洞的一角,听着自洞口呼啸而过的风声,大雪茫茫地落下,自整个天上直至整个地下。冷逐渐控制人的身体,乃至意志。
先是手脚失去知觉,渐至血液的流动也变得缓慢,人似要沉入寒冷的深渊之中,一直落下去,落下去,直落到天荒地老、不知名的所在。
看外面,是飘飘洒洒美丽夺人心魄的雪,洁白无暇,轻盈中略带寂寞。或者这种美丽正暗喻着潜在的危险,悄无声息地夺去了许多旅人的生命。
他曾见过欢乐的孩童在大雪中打雪仗、堆雪人,也曾见过荒野之中,深埋在雪中的嶙嶙尸骨。
对于富足的人家来说,雪是美好的,代表着来年的幸福。但对于如同他这般的旅人来说,雪却恶魔般地可怕。
雪在夜晚降下。下雪的那一夜,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。
他打开门,便见到雪中的灵儿,亦见到灵儿身后的雪。有一瞬间,他生出错觉,以为灵儿是雪的精灵,随着大雪的降下而蓦然来到他的身边。
他怔怔地看着灵儿雪白的面颊,心里便感觉到幻灭的寂然,太美的事物通常是不祥的。灵儿之美,本不应存在于这个世间。
两人默然对视,想要开口,却踌躇不安。太明了对方的心事,反而使交谈变成了障碍。
过了半晌,灵儿才终于开口:“带我走吧!”
他不语。
“天子要我入宫,一日急似一日。”
他点头,“我知道。”
灵儿回头望向大雪的暗夜,“带我离开这里,我即不想入宫,也不想留在养龙居。”她轻声说:“以后我们找一个小小的村子住下来,谁也找不到我们,那样的日子不是很美吗?”
这样说的时候,她的心里却有一丝不确定。他会带她走吗?他们认识的时日并不长,但不知为何,刚一认识,就感觉到互相之间的默契,似是前生好友,连心意都可相通。
他亦望向飘雪的暗夜。这些日子以来住在养龙居中,不再怕餐风露宿,若这一走,又要浪迹天涯,连师傅都不能再相见。
他愣愣地想着,他自小被师傅带大,师傅应是世间与他最亲之人。可是灵儿
总觉得他与灵儿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就算远隔天涯,也无法斩断。
他迟疑不定,带灵儿走吗?
他伸出颤抖的手,灵儿大喜,亦伸出手,只要两人的手相握,就无人再能分开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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